那一天我在台北迷了路。
正確地說,我是在台北車站裡迷失方向,像隻被關在充滿隔板的牢籠裡的小倉鼠,我倉倉徨徨地盲目疾走在迷宮般迂迴的路,連通著一個又一個不知何時冒出來的廣場,幾次苦惱著「這究竟是哪裡」,好不容易才找對出口。霎時間我突然驚愕地發現「台北不是我的家」。
但是台北曾經是我的家。我在這城市裡度過二十來年的時光,直到大學畢業後,隻身一人離鄉搬到遠方的國度。此後的十幾年間,悠轉過三大洲、四國度、五座城,耳邊流洩的是或熟捻或陌生的語言,過著某種程度的流浪生活,自覺人生充滿波西米亞風情。
我們這一輩旅外的台灣人,已經不是於梨華、白先勇那時代,滿懷著無可訴的鄉愁,在異地數年,甚至數十年,才得以回到相思滿懷的故鄉,益發感覺故鄉之可親、異地之愁苦的昔日遊子。網路的便利,讓我們隨時都接收著來自家鄉的訊息,政治如何演變,社會有何議題,文化的脈動趨勢為何;往返一次台灣的成本也不若七八〇年代來得昂貴。離鄉後的十多年來,我維持著最少兩年回去探望一次的頻率,甚至曾經一度回台北居住了一年多。也因此,我眼中的台北,總是熟悉的:看慣了的壅塞,搭車的次序,愛吃的小吃,必光顧的餐館,逛不膩的誠品,繁華的不夜城。思鄉情對我而言,往往只有在突然想吃某樣食物卻不可得的時候,才會隱隱地冒出頭。
旅居維也納時,身邊來往的多半是因工作外派的美國人,我曾經和一位美國友人提及陳之藩的「失根的蘭花」一詞,友人對此表述讚賞不已,覺得是再美不過的意象。多年來隨著持有的護照國籍不斷變更,我對於國族認同的觀點,已經和許多人有所分歧 。但不論走得多遠,即使成年後停留在台灣的時間如此稀罕,台北仍是我的故鄉,我的原點,是我一直深信著不會斷絕的連繫。
直到最近一次回台北探親。
我在中學時再熟悉不過的台北車站迷路了,在探訪成長時居住的小區時,更陷入一片茫然,讀過的小學變了樣,蓋了一式嶄新的校舍;陪伴我度過漫漫苦讀歲月的圖書館改頭換面,成了受推崇的綠色建築;曾經雜亂黯淡而令人微帶懼意的公園,經過重整後,化身為提供民俗藝文的綠意天地。陌生的店、陌生的街道、陌生的風景,許多變化,是往進步的方向邁進,但我卻感覺自己失落了某個屬於自己年代的情懷,而一瞬間胸中充塞難言的哀愁。
至此,我才明白,台北已不是我記憶裡的故鄉,它是我的起點,卻已不再是我的歸屬。十來年的遷徙之間,我終於失去了和所有漂流過的城市間深刻的連結。我是異鄉人, 在溫哥華,是,在華盛頓,是,在洛杉磯,是,在維也納,是, 在台北,亦是。我是異鄉人,永遠的異鄉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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